2016年10月17日 星期一

好文-旅遊-吳伯凡<我們去過的很多景點,不過是那個景點的遺址>

文章出處:我們去過的很多景點,不過是那個景點的遺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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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們在精神上沒有遠行的能力,那麼在物質上我們走得再遠,實際上也是原地踏步。"

長假期間蟄居在家,時不時會收到朋友們發來的各種圖片。
老實說,很多圖片並沒有給我留下什麼印象,
但有一個朋友給我發來的一組照片一下子打動了我。

長假期間,他飛到加拿大,找了一個很僻靜的地方——其實也不怎麼偏,
不過離蒙特利爾一個半小時​​車程的一個地方,住在一個小房子裡,
旁邊就是一個湖——這個湖也可以不叫湖,就叫“Pond”(池塘)。

其實外國人說的池塘在我們看來還是挺大的,
比如現在小資們都愛談的瓦爾登湖,實際上它就叫“Walden Pond”。
說回那個湖——當我看到朋友發的這個照片的時候,
我就立即覺得這就是我想像中的瓦爾登湖,非常符合我的想像,
當時我就跟他說,我也想去那個地方。

我之所以想去那個地方,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二十年多年前我讀《瓦爾登湖》的時候,因為讀得很細,而且讀得不止一遍,
誇張一點說,我比梭羅還了解那個湖。因為他寫完的時候,他可能就忘了自己寫的內容,
而我當時很認真的看完,還無數遍想像那個湖什麼樣:
岸邊哪裡離樹林近,梭羅自己造的小木屋到底在湖的什麼方位……


這種事情年輕的時候真幹過不少。
比如我讀《神秘島》的時候,自己畫了無數遍那個島,
我還很無聊的在網上蒐集過大家對神秘島進行各種想像後畫出的地圖,由於心裡太看重了,
所以想像力的銳度就非常大,那時潛意識當中就覺得,
我自己永遠不會到那個地方去,因為感覺太遙遠了。

我還聽別人唱過一首歌,歌詞大意是:
我想去桂林,但我有時間的時候沒有錢,我有錢的時候又沒有時間。
那個時候之所以我的潛意識當中覺得我去不了那個地方,
是因為那時候認為自己一輩子也不可能有錢到那個地方去。
後來一直沒有去的原因,還不是因為沒有錢,
七攢八攢說不定也能有點錢去,但是去那個地方興致漸漸就淡了。

這也是來自生活的教訓——尋夢就是破夢,如果你珍惜一個地方,千萬別去
很多人說,如果你真的去了夢中一直想去的那個地方的話,
你就是那種見初戀情人的感覺,就是看83版射雕的感覺。重新再來看的時候,你都會覺得:
我怎麼會那麼無趣,去迷戀那樣的東西?

後來在網上也能找到瓦爾登湖的照片,比如Google地圖上能找到一堆瓦爾登湖的照片。
但看了那些照片之後,越看就越不想去,
那個地方有一種我特別不喜歡的東西,就是旅遊景點經常能看到的各種欄杆和防護設施。



那種感覺有點像你曾經在青蔥歲月裡迷戀某個女孩,
後來在很多年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又看到這個女孩子那樣的一種感覺。
所以我發誓不去瓦爾登湖,那已經是一個被過度談論、過度開發的景點,
我還是很珍視我對它的想像,所以我發誓不去。

後來我突然明白一個我早該明白的事——我們去的很多景點,不過是那個景點的遺址。

一說到遺址,我們就想到圓明園遺址。
就是被英法聯軍燒掉以後留下的那些殘牆斷垣,就是那一堆讓我們抒發愛國熱情的石頭。
能燒的都燒了,剩下的就是燒不掉的。這種遺址,老實說還有些意味,
它即使不能讓你賞心悅目,但還是能引發你獨特的遺憾,
還是能讓你多少感覺到歲月的痕跡。

我上大學的時候,時不時自己一個人去圓明園遺址。
我之所以愛去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它和旁邊的頤和園太不一樣了,那兒人少,
某類變態、孤獨少年特別享受那種類似於精神自虐的那樣一種行為,年輕時真幹過不少。



之所以說,所有的景點都是那個景點的遺址,
還真和圓明園遺址的那種意義上的遺址不一樣。
一說到遺址,我們可能會想到許多以“遺”開頭的詞:“遺產”、“遺祖”、“遺訓”……
還有一些詞讓我們不​​太舒服,比如說“遺體”,遺體無非就是說生命已經從那裡消失,
它只是短短的遺留一小段時間,讓你想起那個曾經是活靈活現的人。

對於很多人來說,現代社會旅遊業的發達是一個福音,對於某些地方,
我們可以不只是夢繞魂牽,我們還可以身臨其境。
但其實我們沒有意識到的是,
那個被開發、總是希望來的人越多越好的那個地方,早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地方了。

梭羅說,等有些朋友最終下定了決心,來到他的小木屋看一看的時候,
他們也會說這地方真不錯,可惜你住的離我們太遠了。
梭羅每聽到這樣的話,他心裡都在說:其實我覺得是你們離我太遠了。
瓦爾登湖之所以可貴,是因為所有人都覺得離他們太遠,
只有很少、甚至只有一個人真正體會到它的價值。

很多年前,我看過一篇論文叫《旅遊與現代性》,
這個論文提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讓從事旅遊業的人非常惱怒的命題:
旅遊業其實是一種換了形式的色情業。旅遊業為什麼和色情業一樣呢?
因為他們都在“解決”一個問題,
就是讓那種稀缺的、有障礙的、不經常發生的親密接觸,變得異常的容易。
條件是,只要你手裡有鈔票,你就可以買到這種體驗。



嫖客的“嫖”右邊是一個“票”字,是指那些認為自己擁有了票子,
就可以擁有獨特體驗的那樣一種人。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還真的有道理,
所謂旅遊業還真的是用錢購買一種本來是存在巨大障礙、很稀缺、也是很獨特的體驗。
但作者認為旅遊業和色情業的相同之處還不在這裡。
他們最大的相同之處還不在於成本,而在於收益。

在這兩個行業消費,你都是需要成本的。你要消費,成本是不言而喻的。
問題是你能買到什麼?答案是:你買到的是一個真真切切的贗品。
沒錯,在物理上你買到的是那個景點,如假包換的景點,
但是,它對於你的意義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

景點之所以吸引你,是因為它包含著你很在乎又極難觸及的的東西,
當你拿錢去購買,這種體驗就會立即變質。
就像當一瓶葡萄酒開瓶以後放了三天,你不能說那不是葡萄酒,但你也很難說那是葡萄酒;
就像我們瞻仰遺體的時候,你不能說那不是那個人,也很難說他是那個人。

談到幸福的時候,我們經常把獲得幸福的條件和獲得幸福的能力搞混了,
我們常常是在追求幸福的條件,而忘了自己是否具有獲得幸福的能力。
從這句話裡,我們也可以派生出一句話:
我們常常是在追求旅遊的條件,而忘了自己是否具有旅遊的能力。

這話聽起來有點奇怪,我怎麼沒有旅遊的能力?
我有錢,我的腳能走,那怎麼是沒有能力呢?
實際上,對於旅游來說,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只佔所有問題當中很少的一部分。

一次和幾個朋友聚會,聊到了布拉格。在座有一個朋友說:“布拉格?我去過。”
我就問他,既然你去過,你對布拉格最大的感覺是什麼。
他想了半天,後來說出一句話讓大家都笑了:“好像有很多房子。”



這話沒錯,布拉格真的有很多房子,它還有一個外號叫“世界建築博物館”
有些建築已經接近上千年,查理大橋已經有六百多年的歷史,
很多的歷史故事沉澱在這個地方——到處都是故事。
在布拉格的街頭漫步的時候,隨便一個老房子都有一個故事。

記得當時我走在街上的時候,
想起來在1968年,
蘇聯坦克停在那條街上,布拉格的少女們組織一場出其不意的抵抗運動。
她們是怎麼抵抗的呢?當男人們面對蘇軍坦克束手無策的時候,
少女們穿起了超短裙,走到街上,爬上坦克,然後跳起舞來。
她們不斷的挑逗蘇軍,你不知道那是歡迎,還是戲弄,
當時我走到那個地方,就想到了這個場面。

伏爾塔瓦河旁邊有一個雕塑,這個雕塑很奇怪,
這是一個活動雕塑,遠看就是一個木桿在那裡擺來擺去——這個雕塑叫“動態雕塑”,
這個雕塑的名稱是“動盪的年代”。曾經在這個地方有一個非常龐大的雕塑群:
斯大林站在前面,後面跟了一大群的人——工農商學兵。

當蘇聯佔領這個地方以後,就修了這麼一個雕塑,以彰顯他們對布拉格的佔領。
而捷克民族是一個非常有幽默感的民族,
昆德拉說,無論是什麼神聖的東西,他們都能用很喜劇的方式把它消解,
當這個雕塑立起來之後,他們給這個雕塑起了一個名字:斯大林同志排隊買肉。

當你走在查理大橋上,你能想到很多故事。
布拉格的老城廣場上有一個很有名的雕塑——胡斯坐像,
他是在反對宗教教廷的過程當中,在這個地方活活被燒死。

布拉格位於歐洲最中心的地方,往西走是西歐;往東走是東歐。
這裡的波西米亞風情、多種文化的交匯,以及捷克人對戰爭、對和平的特殊理解,
使這個城市成為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城市。
捷克人特有的喜劇和幽默感使得他們對戰爭有另外一種理解。

當然,他們不喜歡被侵略,但是當被侵略的結局不可阻擋的時候,
他們有一種習慣——把那種特別強勢的力量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在心理上把它消解掉
鐵打的布拉格流水的兵,捷克民族雖然多災多難,
但是因為他們這種民族性格,布拉格得以完整地保留下來,成為世界建築博物館。

到布拉格去,真的能讓人浮想聯翩。
可是如果對歐洲的歷史、捷克的歷史、捷克的人、捷克文化缺乏了解的話,
你就只能看到那裡有很多房子。



到一個地方去旅遊,和我們結識人也是差不多的。
我們在生活當中總能見到一些人,
見一個人就要掃微信,見到一個人就恨不得滿世界說我認識誰了。

其實最重要的是不在於你認識多少人,而在於有多少人認識你;
其實也不在於有多少人認識你,而在於有多少人認可你;
甚至還可以說,不在於有多少人認可你,
在於你和多少人能達到那種同頻共振、心心相印的狀態。

同樣,我們可以認為,不在於你去過多少地方,而在於你到了那個地方以後,
彷彿進入了一種氣場、能量場,你和這個地方之間產生一種強烈的情感和精神的共振。
這應該是在旅遊的時候追求的一種境界,而不是照一堆照片在朋友圈裡曬。

孔夫子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
其實這句話我們可以套用到旅游上。
真正會旅遊的人是為自己旅遊的,而不是為別人旅遊的,
就像真正讀書的人是為自己讀書的,而不是為別人讀書的。

當你讀書的動機是向別人炫耀,
而不是讓自己的思想和精神再上一個台階——
如果是這樣的話,首先,這個書你不大可能讀得進去,
一本書裡最精妙、最細微的東西,很可能你對它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中國有很多名勝古蹟,往往是因為一首詩、一篇文章而得名。
我曾經開玩笑地說,湖北省旅遊局沒有給崔顥付過錢,但是其實欠了崔顥一筆巨​​款;
同樣,江西旅遊局欠王勃一筆巨款,這筆款子難以估量。

這當然是一個笑話。沒有那篇《滕王閣序》——
沒有像“物華天寶”、“人傑地靈”、“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樣的佳句,
這個地方早就被人遺忘了,而因為崔顥一首《黃鶴樓》,黃鶴樓才得以留存下來。


記得在1983年,我剛剛上大學,經過武漢的時候過了長江大橋,
我看見很多腳手架,好像在建一個房子。別人告訴我,這是在重建黃鶴樓。
那是在上個世紀80年代,一個用鋼筋水泥鑄造的建築,
其實這是在黃鶴樓遺址上建的一個不是贗品的贗品,似是而非的一個黃鶴樓。

如今它已經成為國家5A級旅遊景點,因為我看到了當年的腳手架,
所以我一直沒有太大興致參觀那個地方。
最重要的是,過去的黃鶴樓只有極少數騷人墨客在那個地方,
懷著“乾坤萬里遠,時序百年心”的一種情懷,在追憶歷史,在與友人告別,
或在思念遠方的朋友——“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就像我們今天的論壇、一個群,只不過這個群是在時間裡延續的,
是少數精神相通的人在那個地方發表言論、發表詩文,在那裡形成一種精神的聚合。
所以那裡是一個精神社區,
現在這裡成為了一個景點——無數的人匯聚進行旅遊消費的景點。



所以,我們只是獲得了旅遊的條件,但我們並沒有旅遊的能力,
我們的身體到了那個地方,但是我們的精神離那個地方還很遠很遠。
在交通如此發達的今天,旅遊幾乎成為所有人生活中一個必不可少的消費,
在某種程度上,旅遊的資源和條件不再稀缺,就像在互聯網時代,
我們的信息和知識也變得不稀缺了,但事實上,我們並不擁有真正掌握知識和信息的能力。

那些東西近在眼前,其實遠在天邊。
我們能輕而易舉獲得的,或者憑藉錢輕而易舉獲得的東西,往往都是假象。
如果我們的精神上沒有一種遠行的能力,
那麼在物質上我們走得再遠,實際上也是在原地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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